古都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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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來得無從計劃,離別來得漫不經心。

如果西班牙只能去一個地方的話,可以和擁有高迪所築攝人之美的巴塞羅那相列的,是一個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曉的地方。如果不是這一次的臨時起意,我也本是會與他錯身而過的千萬人之一。

這裡曾是十六世紀前西班牙的首府。

這裡被將會流入里斯本的Tagus河三面環抱,依山而立。

這裡集哥特、巴洛克和穆德哈爾於一體,是基督、猶太、穆斯林三教匯聚之地。

這裡現在依舊是紅衣主教的駐地。

是一座哪怕一幢現代建築都不會有的,千年古城。

在這裏,與現代的脫離是徹底而完美的。沒有水泥叢林,沒有玻璃之森,甚至沒有人潮湧動。

——古都,托萊多。


「城」

那是過於晴好的一天,陽光蟄目,天空浸在純淨得發白的淺藍中,明朗得不切實際。逆光投射下黑白分明的倒影,而過強的日光不遺餘力的照亮著樹葉的每個漏隙。天氣實在有些太過晴好,乃至如果不是這樣一天,或許很多記憶都將不至如此虛幻和極致。

離開火車站步行不足十分鐘,剛好是一個眺望古城的不遠不近的視角。像中世紀司空見慣的城邦那樣,一層一層被疊壘而起,中心是城堡,而一圈一圈簇擁的有教堂、堡壘、民居、城牆,錯落而有致,直至延伸出來的石橋、城門。站在城門前的一刻,我認真的覺得自己似乎在接近一個別樣的時空。甚至還未有進入,壓迫性的虛幻已經撲面而來。

這種被時間浸染的古舊是無從隱藏的,也是難以偽裝的。它從坎坷的石子路滲出來,從斑駁的石牆縫隙陰出來,從大理石的表面浮出來,從樹葉的斑駁陰影中凸顯,甚至從光斑中滿溢而出。

他將全然的,卸去現代世界的偽裝,剝離所有司空見慣的風貌。復蘇和還原一個中世紀的城邦模樣。

這種壓倒性一方面來自其渾然一體、其完好無損,也來自規模。可以想像,托萊多有些與愛丁堡座落在高處的堡壘相似,但就像是,把堡壘整體城邦化那樣的,這一切都太過密集、豐餘而觸手可及了。

穿越城牆後需要攀行一段路,很快就會進入古城的心臟地帶。窄街鋪成蜿蜒的網,石製的三層結構建築驚人的一致和自洽,連分割出的天空和陽光撒落下來的角度都是規整而貼合舊時風貌的。明明是陡峭而蜿蜒,卻全然被這樣的規整所化解。人像墮入了中世紀的迷宮,殊不知這一切並不是期間限定。

街上填滿了安靜的小店,麵包甜品、紀念品、藝術品、服飾、中古物件透過垂直明亮的落地窗無言的展示著,無關乎人是否在意。而你可以全然丟棄地圖,將自己交給腳下的石子,交給陽光和風,交給稀疏的人聲。


「堂」

作為三文化之城,各色的博物館、教堂幾乎填滿了每個角落。第一個進入的地方是讓人後知後覺才是博物館的Santa Cruz,進入時完全被兩層courtyard完美的格局所吸引,陽光撒落在米白色的牆面,幾乎沒有人的通透空間下,安靜的只剩下遠古的遺音。

第一次感受到宗教多元化的氣息是在這裡。雕塑勾勒的是羅馬的聖女,而壁上馬賽克拼接而出的是三世紀符號化的四季,二層的瓷繪又有伊斯蘭氣質的繁複紋樣,他們互不干擾的存在著,在一切都成為過去的今天,在後世向著分裂進一步淪陷的今天,他們死寂一般靜默無言。

簡潔和繁複。

平等與崇高。

對比和反差也同樣適用於博物館和大教堂。雖說歐洲無論都城還是小鎮都有教堂,但人們似乎對遊覽教堂這件事,始終樂此不疲,或者說,保持著虔誠的習慣。而相等量的是,每個地點的大教堂,也確實代表了此地的「最高傑作」。教堂本身,已經從宗教符號,衍生出了更多的涵義,是地標、是紀念堂、是儀式場、是壁畫和雕塑的藝術館。

這個意義上,大教堂似乎有某種尚且存活的生命表徵。人們進入她,屏息觀賞她,凝神跪拜她,室外無一信徒,室內遍佈使者。石棺架構起記憶,管風琴頌起福音,彩繪玻璃、廣袤穹頂將空間收束、進而隔離成一片聖潔的場域。

驚人之處在於,即使已經走遍你所蒞臨的城市的每個大教堂,你永遠會在進入下一個的時候,有無從預知的驚喜和衝擊。托萊多大教堂就是一個再典型不過完美範例。

教堂內最核心的部分,El Transparente,是十五世紀的巴洛克式聖壇和穹頂的圓形「光穴」。牆壁上雲石所構築的無數天使確實的漂浮在半空中,尤其是自然天光灑漏其上後,人只能屏息仰望著這一切宛若失去重力束縛的空間。祭壇正面中心倒墜天使的下方金黃的陽光向著所有方向散射開去,和羽翼同色的光如刃似劍,刺穿所有天使的行跡,在光的中心,似乎綴著重瓣的大麗花。自此,建筑的藝術上升為虛幻。而祭碑之下,紅衣主教在此,圓然寂眠。

有詩篇稱其 「The Eighth Wonder of the World 世界第八大奇跡」,可謂毫不過譽。現世的人們已經很難想象,三百年前,宗教曾如此純粹的以近乎強力的執念影響著人們所創造的一切形態,和其所指的表意。為神明獻祭之物的崇高,可以沖抵深邃無垠的時間。

為再見這祭壇一面,在不遠的未來,我還會再一次來到此處吧。


「暮」

日暮會在午後六時來臨。

在那之前,步行四十分鐘,去河的另一側,去獨自一人,眺望整個古城。步行四十分鐘,對於這個小城來說,已經是足夠漫長的距離。長到公交車六站以上,前半在只有車駛過的公路一側,四下無人,只有微汗的衣衫逐漸附著在背。但只要堅持過前面二十分鐘的距離,很快的,古城的一面將毫不吝嗇的被在你眼前鋪展開來。沿著護佑城市的半弧狀河流,270度的城市將在你眼前,一步一景的緩慢舒展開來。

低矮的石欄從不會遮蔽任何風景。人們用石欄替代長椅,面相河流而坐,任由陽光緩慢的從那片景致中,抽離開去。已經並不明亮的光,像失去最後一絲生命的歎息,像水漬終於被石壁稀釋的氤氳,也像聖靈升空後被關閉的天堂通路。深秋的太陽,從我所在的另一側,輕輕滑下山岳。

而獨自一人,更大膽的去走山路,只為了攀上更高的一塊岩石,去從更高的角度看一看這個城市日暮後的模樣。正在被眼前難以逾越的石土坑窪絆住腳步的時候,穿著白色襯衣的乾淨青年在我眼前伸出了手,就這樣兩個人成功登上了最高的一塊岩石。陽光也終於在此時,只在山棱處留下一片橙暈。

「這條河和我家的河是同一條」

「你來自哪裡呢」

「里斯本,葡萄牙,離這裡不遠」

我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語,彼此都為對方留下了充足的距離。卻也在同時,感知到了我們或許是同一種人。都是那種,會自己一個人上路,而不覺得寂寞的人。也是,會關註到對方的存在的人。

「我註意到你在我前面走了很久」

「你之後呢?」

「我會留在這裡,再看一會兒日落後的景色吧」

「我的火車是七點,我要往回走了呢」

就這樣,他依舊在下山時,大方卻又飽含距離感的,向我借出了可以搭扶的手。

我們在已經暗下的古城對岸,再簡單不過的告別,向著兩個相反的方向走去。


光點亮了教堂和城堡。失去熱烈日光的古都,在風中換上夜行衣。

我沿著河岸,向著來時的地方走去,目光卻怎麼也無法從黑夜的輪廓和燈火下挪移開去。

相遇來得無從計劃,離別來得漫不經心。


2024-12-20 起 | 2024-12-25 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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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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