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无法说出新年快乐

从大年三十（24日）到初三，第一次出门，扔了两袋垃圾，想继续走走，雾霾肉眼可辨，走到小区外第一个路口就折返回家。院里有几位老人在聊天。街上行人稀少，神色如常，几乎都戴着口罩。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街角的药店开着。卖春联、红包的小摊也摆了口罩，有人走过，小贩就问：“买口罩吗？”

走出家门，是恢复生活节奏的一个尝试。去年回家过年前，和妈妈说我的理想春节是一个人和猫过。今年真的和猫留在北京，却几乎没有顾上猫。昼夜不分，睡得很少，有时候醒来好几小时才吃第一顿饭。手机长在手上，身子躺在床上或窝在沙发，到脖子僵硬肩背酸痛。猫冲着人喵呜直叫，或是把桌上的东西扒拉到地上，才说着猫猫对不起，站起来给猫碗里加粮，或铲猫砂。

家人被23日凌晨2点发布的公告拦在了武汉。关于疫情的官方信息一直少得惊人。实际上几天前已经流传着可能封城的消息。几乎所有的传言、“谣言”，最终都成了事实。公告写道：“来自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的消息：自今天10时起，武汉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武汉离汉通道暂时关闭#。这几行字叫人不安。反复读了几遍。飞机火车停了，高速公路呢？公共交通怎么也停了？要关闭多久呢？城市要停止运转了吗？虽然照常理生活物资应不至于短缺，留在城里的人囤好食物，待在家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内心却隐隐担心武汉将成为一座被隔绝、抛弃的孤岛。城内千万人，我的家人朋友们，要被放弃了吗？

财新记者高昱当天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送一些同伴在封城前离开武汉时，记者们在汉口火车站广场的合影。他的笔触是沉痛的，“希望一千万武汉人的付出，可能达至近万人的病痛，真正为这个国家换来点什么”。我注意到的是“最少半个月多则4-8周的封城”。这一点确定，安抚了我。

城市管理者的危机处理水平，比人们料想得还要无能。地铁、公交停了，滴滴的网约车服务也停了。有护士打车回30公里外的家，花费300多元。另一位护士下班站在医院门口，连着拦了四辆出租车，第四辆车把表示空车的绿色灯换成了载客状态的红色。困惑不解的人们迅速行动起来，建了微信群，招募志愿者接送医护工作者，同时邀请需要帮助的医生护士进群。

这天晚上，我收到了朋友核酸试剂检测阳性的消息。她甚至是幸运的，已经离开了武汉。我在微博转发了很多个求助贴，内容都是家人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可是即使医生给了口头诊断，却因医院没有空床，而无法收治入院，几乎绝望地从一家医院奔向另一家医院。很难说发微博能够怎样帮助到这些患者和家属，我的转发可能也只是出于一种无力感。发帖者却要面对网友的质疑、指责，甚至侮辱、谩骂。这样的评论叫人感到困惑，到底是为什么让他们如此坚定地认为，有人竟为有意“造谣”，不惜诅咒自己的亲人？我在这些求助贴下面留下一句“平安”，很快就被更多的质问和辱骂淹没了。

这些人相信的是官方的数字。根据湖北省卫计委24日早上9时发布的公告，截止23日24时，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数为495例。然而很多信息都表明，实际患者人数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财新23日报道，“多名当地重要医院的医生告诉财新记者，他们估计此次疫情的感染人数最终有可能超过6000人”，“武汉市已经准备了5400张床位收治病人”。帝国理工大学22日的预测结果为4000人。而流传的微信聊天记录中，一些一线医生估计实际感染人数可能高达上万人。

朋友幸运地离开了武汉，幸运地做了核酸试剂检测，却卡在了官僚流程中。省疾控中心需要把核酸试剂检测结果通报给中央疾控中心。医院也要等待来自上级的通知，才能正式收治。于是在通知到来前，朋友被隔离在病房中，却并不能接受治疗。不管是否身在武汉，在正式纳入官方数字之前，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是不存在的。

朋友甚至是镇定的。给我解释她的血项报告，显示的是免疫系统的全面崩溃。问我要怎么退机票。在群里聊天，回答着我不敢问的问题。我无法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加油，没事，也不知道应该担心到什么程度。发出每条微信，都要犹豫斟酌。几天后回看聊天记录，我才发现有一会儿我理解错了意思，于是晚了几个小时，才知道她终于得到了治疗。那是她隔离第二天的晚上。我说，明天的官方通报就有你了。她说肯定有我啊，不过有些地方太不注重病人隐私，什么都写。我笑了，回了一长串哈哈哈哈哈哈。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越南河粉，边吃边刷手机。点开一条讲述志愿者开着私家车接送医生护士上下班的视频，一下想到小渔村的中产家长们，很多个夜晚，他们也是这样走出家门，去接陌不相识的年轻人。很多个那样的夜晚，我也像现在这样，抱着手机，看着直播，为他们担心。终于崩溃。爆哭一场。

这是大年三十的夜晚。当天晚上直到大年初一凌晨，朋友圈里刷屏的信息不是年夜饭不是烟花不是春晚，而是一家又一家定点医院的医疗防护物资短缺求助。防护服护目镜口罩手套，无一不缺。在一场公共卫生危机面前，平日无所不能的庞大机制，竟然连医疗耗材都拿不出来，需要民间自助。人们一面感到匪夷所思和愤怒，一面无法不向求助的医院和医生伸出手去。这一天微博上，久违地出现了“公民社会”这个词。

我无法说出新年快乐。25日凌晨1点，我在朋友圈写下这段话：亲爱的朋友们，记住这个夜晚，记住这种割裂，记住你对身边人和远方没有关系的人的共同的关切。不再信任和爱虚无的共同体，学习信任和爱一个个具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