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夢開始的故事

來這裡以後第一次晚上出門。

沒有特定目的，只是散步。走著走著到了市郊，說是郊區，其實也只是離房舍遠些而已。除了這次的旅宿外，這裡視線可及的範圍未見兩層以上的樓房，而且戶與戶間距頗寬，跟印象中住宅密集的城市相去甚遠。

正在想好像尚未發現類似商場或工廠的大型建築聚落，路旁出現了一道綿延的鐵格網牆，菱狀的網格後佈滿與視線等高的芒草，窸窸窣窣地摩娑低語著，層層草浪之間依稀有座混凝土結構體，再往前不久果然遇見一處出入口，約莫是貨櫃車也能輕鬆轉圜錯身的寬度。

腳步稍停，耳邊就傳來點火的嘎嚓聲。嚮導Benu的鬍渣在光暈裏抽動了兩下，

「臺灣也有bucarakmanuhi？」

「？」

「bu-ca-rak-ma-nuhi-」Benu放大嘴型再講了一遍，又配上手勢，

「切、切、切，肉，切一塊一塊，賣。」

「屠宰場？肉品批發？肉市場？」

Benu似笑非笑，看不出究竟聽懂沒，咧開的嘴角噴出煙霧，左手夾著菸指指自己，

「在這裡等老闆，老闆去看看，看看，不要買。」

剛開始很不習慣被稱呼為老闆，提了兩三次也沒用，對Benu來說應該也是習慣了。雖然老闆或大哥或帥哥美女水水大大這種「尊稱」，就如同便利商店店員毫無感情的歡迎光臨飲料第二杯六折喔謝謝光臨歡迎再次光臨，並不會讓聽者真的有受尊重的感覺，充其量只能算「擬尊稱」或「偽尊稱」吧。某回就在賣場遭遇樓梯口的感應式裝置以過大的音量重複「上下樓梯請小心」，那根本是對顧客的偷襲，瞬間腦中警報大響，閃爍著「才怪，屈臣氏才沒有真的在關心，只是怕顧客跌倒以後要處理很麻煩而已」的跑馬字幕，直到察覺周遭突然一陣安靜，才發現把腦海裏的念頭講出來了。當時可能為了什麼心煩吧，平常不至於這麼失禮。

說起來沒看過這裡有便利商店，或屈臣氏，或一樣會用仿熱情問候語掃射顧客的日本料理店，或百貨公司。啊，真想念臺灣。發覺似乎已經走到盡頭，仔細一瞧原來前方是近乎90度的彎道，而且縮減了路寬。轉過彎，距離大約50公尺的緩降坡後，是片開闊的貨物裝卸區，地面甚至畫了車道分隔線和斑馬線，乍看之下有點像駕訓班場地，裝卸月台上堆放著應該是分切包裝好的肉品，更裏側則還零星吊掛著處理過的整身，兩三個漆黑的人影在進出工作著。

漆黑不是指膚色，現場大概只能從輪廓和動作勉強猜測那是工人，但既然正在作業狀態，怎麼完全沒有照明呢？邊思索著邊接近的時候，傳來一聲嘶啞的「颯」，像被誰按下了暫停鍵，整個廠區靜止了半晌。然後四周又再度窣窣地流動起來，其中一位工人躍下了月台，打亮一座臺車的燈，白鐵車架上映著扭動的黃色線條，工人招了招手示意，從車檯上橫陳的肉條與肉塊，以及側邊桶裏裝著看似被剔除的邊角料看來，這裡還兼營零售的生意。

再走近些，發現燈圈裏的工人還是黑漆漆的，那個視覺感並非附著於軀體的顏色，更像是螢幕的雜訊，用力眨了幾次眼試圖看清楚點，卻撲鼻而來一股濃重的氣味，除去市場肉舖會有的那種脂肪凝固後的腥臊，還混合了鐵鏽味，難道血沒有放乾淨嗎？

窸窣聲陡然變大，像是被觸動的賣場感應裝置，一回神兩個工人已然出現在身旁，以那窸窣的聲音交談著根本稱不上是語言的內容，即使就在並肩的距離，兩人的臉孔還是無法辨識的雜訊。

腦中警報大作，準備先撤再說的當下，又瞥見另一道身影緩緩經過，與現場同樣詭異的是這人正倒著走路，而且即使步伐的動作起伏非常明顯，那副身軀卻以幾乎失去重心的姿勢佝僂行進，如同飄過的棉絮。不同的是這回像素很正常，雖然臉孔依舊模糊，但確定符合此時的能見度，而且揣在懷中的銀色二胡清晰可辨，原來那姿勢是因為在演奏啊，可是怎麼沒聽見任何琴聲？

「叭！」

強光隨鳴響在身後爆裂，Benu的印花襯衫探出車外甩動著，

「這裡！老闆！上車！」

聽到孰悉的聲音，肌肉剎時癱鬆，雙腳完全無法動彈。

接下來的細節便記不得了，依稀有印象Benu大吼大叫著聽不懂的語言，還有被照亮的臺車邊桶裏滿載的是人的手腳殘肢，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在奔馳中的副駕駛座上，Benu瞥了一眼後問，

「老闆買了嗎？」

「沒有。」

想再說些什麼，喉嚨卻乾澀而佈滿粗礫，後頸被胸口的頓重拖得緊繃，

「那裡到底是…為什麼…那個拉胡琴的人…」

邊回想邊模仿拉琴的動作，安全帶倏地扳住身體，Benu睜大的瞳孔中散射著驚詫，

「老闆看見Guna？」

「拉琴的人嗎？這樣（動作）的人叫做Guna？對，這樣（動作），銀色的，」

身體又隨著引擎咆哮被猛拋向椅背，車胎嘰哩嘰哩地急轉入右側的岔路，

「要去哪裡？為什麼轉這邊？」

「因為老闆看到Guna，」

從未見過Benu如此慎重，好像在腦中把字詞重新一個個排好，再一個個認真地唸出來，

「因為老闆看得到Guna。」

#從一個夢開始的故事

#未完但不知何時會續